2014年4月28日 星期一

旁觀他人的痛苦

從318以來,到323攻占行政院,到411中正一,面對那些被罵暴民的人,我隱約感覺到一種違和感。「為何我心中覺得哪裡怪怪,但又說不出他們哪 邊不正確?」雖然早先我已經釐清過「依法行政」與「法治」的差別。但仍舊無法解答自己心中的疑惑。我一直以為我有在關切,每天注意直播,每天看現場發生什 麼事 情,但心中的問題一直沒有答案。

所以我決定完全的參與進去。

一直以來,我只是透過媒 體,透過螢幕去了解這一切,但我永遠處在螢幕後方那個位置。影像所隱含的「你不在場」,這正是影像給予的距離。我認為只有打破這個距離,當你不再是把他者 當作客體研究,在螢幕前當鍵盤先知指指點點,而是成為他們的時候,你才能真正了解,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。

--

從4/27下午開始,忠孝東路還有人,到開始驅離的時候,人越來越少,凌晨3:23這時候,大家合唱了一首美麗島。鎮暴警察開始逼近的時候,說不害怕是騙人的。

這時候警察開始驅離媒體,現場的人當然希望媒體留下,給大家看看實際的情況。然後我聽到背後的水車開始噴出水柱,開始聽到後面的人開始掙扎的聲音。

我看到許多人拿著攝影機拍著我們。

我開始在想,為什麼我以前都是屬於那一批在拍攝的,為什麼我今天在這邊?他們可以移動,可以逃跑,我在這邊,我沒辦法逃,也沒打算逃。

接近天亮的時候,我是最後一批留在中間的人,這時候大家都累了,熬了一整夜,掙扎的力氣也沒了。除了其他被媒體放大檢視的衝突之外,我隨著驅離的人們慢慢退回凱道。

--

回家的路上,我重新回想到Susan Sontag的《旁觀他人的痛苦》:

認 為影像帶出的悲憫之情,能令 — 透過電視特寫鏡頭看到的 — 遠方的受害者與優哉游哉的觀眾變得天涯若比鄰起來,根本不切實際,徒然掩蓋了我們與權力之間的切實關係。我們感到憐憫,指的是我們不是釀造災痛者的幫兇。 我們的憐憫宣告了我們的無辜清白,以及我們宛如真切的無能為力感。

是的,我今天才真正讀懂這 句話。因為一直以來,我都透過報紙媒體去看,透過電視去看,透過螢幕去看,透過攝影機相機去看。於是活生生的人都化成文字,化成 數據。當我們說有多少人可能受到服貿影響的時候,當我們談不惜犧牲石虎也要蓋外環道,當我們談核四花多少錢,不完工會缺多少電,會漲多少電價的時 候...,我們談數據,我們談功利主義,我們談Z>B。

然後我們又在螢幕前細數有多少人跟警察衝突,又有多少警察打人。我們總是在影像前按喜歡或不喜歡,從而輕易的區分出「你們」或「我們」。而這些拍攝影像的「我」,又不知不覺得扮演出「我們」的發言者的角色。若說是媒體嗜血,不如說是人的本性嗜血。

然而這些影像都無助於釐清事實。

你或許可以在螢幕前看著影像罵人暴民,並稱讚國家機器徹底的執行了你的意志-與統治者相仿的意志-在堅實宛若高牆的螢幕前面高興。但若你沒有實際被國家機器對待,沒被水車噴過,沒看到那些手無寸鐵的人是如何受傷,我相信你的認知永遠都會停留在螢幕後方。

你只是藉由警察的手來毆打這些人,正如同許多吃肉的人沒有意識到他也參與了屠宰的過程,都只是一條蒙眼布或是手套,讓純潔可以保持,讓我們不是屬於那個真正參與執行的劊子手。

說到底,只是不願弄髒自己的手而已。我一開始也覺得自己不會變成螢幕中的人,不會去做這些事情,不會變成「暴民」,直到我從螢幕後方醒悟,直到我願意去面對國家機器。

--

對某些人而言,對於核電的恐懼,太過於不理性了,就如同這群人在忠孝西路作的事情一樣。但那些恐懼,才是屬於人性的反應。許多理性主義者總是想要數據,想要Z>B,並稱其他人總是太理想化了。

但 是,懷疑才是相信的一部分,懷疑正是事情的核心部分 (Graham Greene語) 當我看著核四的包商跟員工在廣場中央開始講述他們的所見所聞時,我只是感到與我的懷疑又更加切合了。有些人確信核四安全,並且轉為一種教條主義的傲慢,他 們完全的相信了政府的說詞,對於其他的聲音充耳不聞。沒有發問問題,只有答案,而且無比確信。

然而信心不代表確定。正如同我在318開始以來不斷的查找資料,不斷的回答,不斷的懷疑我所看的,所聽的,所思考的是否正確。

你可以相信,但你一定要懷疑,這才是科學的精神。只有答案,沒有懷疑,不是理性,只是狂熱主義者而已。

當 我從現場退出的時候,我想,網路上可以看到的東西,那幾十像素看起來像棍棒、盾牌、水柱的東西,實際上是多麼可怕阿。正如同網路上你批評這些人的時候, 你以為只是文字而已,但沒去思考,在網路上,棍棒、石頭雖然也是文字,但還是有殺傷力的。當我們在螢幕後方只是將對方當成一個對像來觀看的時候,我們就更 容易將他們物化。當我們在螢幕後方高分貝的大罵「暴民」的時候,沒意識到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。

--

所以我又回想起,老師以前說過關於作品中身體的缺席。影像有時候說真話,影像有時候說假話,但影像都在告訴我,「我不在影像」中。但當我在影像中時,我又缺失了作為影像紀錄者的能力。

實際上,生命中重要的時刻,往往是無法紀錄的。我們留下的都不過是吉光片羽,是蜉蝣般一生中的曇花一現。

所以,大部分的時間,我是用我的眼睛,用我的身體,將這一切銘刻其中。

2014/04/28 03:23,我在這裡,我用所有的方式去感受並證實我的懷疑。
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